Island_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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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凡高】父亲的向日葵(中)



民国

十有九悲

又名:高杨的笔记本。



6.


一九三零

向日葵可以永远向着太阳了。



我那时候想他应该还活着,只是从那天以后照相馆就关了门,我也没了他的消息。工作多如牛毛我恨不得天天泡在办公室里,只是偶尔想起他的话,一瞬间有些怀疑以我到底在为什么拼命。



我分明看着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走私,贪婪,滥杀,诬陷,控制,那些如流水样的白银细软一夜之间毫无影踪。那不是我追求的,我相信也不是孙先生所追求的。

我看着压制舆论,控制报纸,收买叛徒,窃取情报。



我看见他们抓了一个又一个地下党,我也参与过几场审讯,可是那些人至死也未说分毫,我自认为那些刑具和囚室已经超出我的想象,有很多还是我在古籍中才看到的。我们没有证据企图让他们相互攀咬揪出背后的大鱼,可他们至死也还是说我们抓错了人。



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我看着窗外漆黑一片,要把我眼前这盏台灯的微光吞没,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北伐之后吗?还是更早?以前孙先生如同擎着火炬的引路人,本以为我们会接过火把,可是如今看来,并没有。



太阳照常升起,我还是要衣冠楚楚地去上班,去抓人,去审讯。


不出意外什么都审不出来,我陷入了一个漩涡。

我和我相互拉扯。



是抓错了人,还是走错了路。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找到我,他说已经关注我很久了。

他是我的一个上司,他给我讲那个离上海很远的地方的故事,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编故事,可从他的故事里我好像明白了为何那些人坦然赴死,那火把大概是有人接过去了。我小心地问他认识黄子弘凡吗?他不置可否,他只说需要我。



那天以后我的钢笔就一直夹在左胸前的口袋。


可是即使我们走在一条路上,我也没有见过他。



我记得那是个春天,政府里也不安宁,开会时说在我们内部有特务,要彻查,上级要我暂时保持静默。



有天属下告诉我抓了一个地下党,抓的时候搜出了电台,人赃并获。我向来只跟直系上级联系,对其他同志的行动我也一无所知,我在脑海中飞速盘算该如何下一步,我问人叫什么,下属说名字挺少见,四个字,黄子弘凡。



代号向日葵。



我听见身体里有个落入深谷的声音,咚的一声,直到下属喊我才反应过来,“没事,可能这两天没太休息好,你先去准备吧,我亲自审。”我摆摆手让下属出去了。



都四月了,怎么还这么冷。



我讲桌上的钢笔收起来认真夹在左胸前的口袋里,我深吸一口气,拿了帽子去了审讯室,审讯室在地下,明明还是大白天,下来却还是要点着灯。

我推开门,看见他被绑在凳子上,他见我那一瞬眼神分明一滞,转瞬又换了一副不屑的面孔,我把帽子放在桌子上,坐下,问:“说吧,你到底是谁。”我用极冷的眼神看着他。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怎么,认识我?”

“在这上海谁不认识高主任,年少有为啊。”他轻蔑地一笑。

“既然你认识我,想必你也知道我们这可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我让下属拿来刑具摆在桌上,他不为所动。



我脑海里不断闪现以前审讯的场面,血肉模糊。就算你说点假的也好,我在心里求他。

他梗着脖子,没开口。



“那这样吧,我们聊点别的,听说你是从北京来的,我以前也在北京呆过。”说着我转了转胸前的钢笔,金属的反光照在他脸上,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只钢笔,我想他能明白的。



半晌,他开口大骂,“别以为你别个钢笔,你就能装得文质彬彬了吗,你也不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血。”

“那你还是不太了解我,我不用装,我一直都是。”我倚着椅子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是。



我对上他的眼神,他嘴上骂着,眼睛里却是笑着。



“劝你老实交代,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上线是谁。”我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领子,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才能跟他靠近。



他抬起头盯着我,有那么一下,我看见他的眼神软了,但紧接着有换上极其不懈得面具,我似乎抓得太紧勒得他颈部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我不知道。”

我松了手他撞到了椅子上咚得一声,他大声喘着粗气。



好久没抓到人赃并获的了,上峰很重视,也来巡查,问我审得怎么样。我回他刚开始。上峰跟我说,“很久没见小高这么温柔了啊,刑具不能摆着好看的吧,这小子嘴硬,你别让我失望。”

我一惊,怕他察觉,连忙应着。余光看见黄子弘凡的脸上也蒙上一瞬的慌张。



上峰跟我一起进到审讯室,我跟他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不说,这些刑具看你这个小身板可受不起。”我声音冷到极致,心却不由得越跳越快,我咬着牙试图克制住,未果。

他还是那样沉默着,闭着眼睛靠着椅子上,半分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打。”我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我看着下属拿着鞭子抽在他身上,一声一声也抽在我身上,鞭子扬起尘土他的脸上笼上一层乌蒙,我自顾自看着审讯材料,那鞭子和身体接触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里,扰得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几鞭过后我闻了到血腥气,春天本就穿的单薄,血迹慢慢从伤口绽开,爬上他的白布衣,他硬是一声没哼。他低着头,我能看清他在死命咬着牙,不知是头顶灯的灼热还是身上的疼让他额头浮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上峰让停了手,他才开始小心翼翼的喘着气,上峰把他的头抬起来,他脸颊上也渗着血我抱着手臂在暗处使劲掐着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上峰问他,“说不说?”他恶狠狠地瞪着, 那眼神跟我刚才看到的完全不一样,只是单纯的恨和厌恶。嘴唇一动没动。



上峰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沾上的血迹,对我说“小高,你好好看着他,我还得去查那个内奸的事,焦头烂额的。”

我看见黄子弘凡听到这微微抬了头,我送上峰出去后回了审讯室。



审讯室又回归了一片寂静,血腥气直冲鼻腔,我不由得皱了皱眉。

我蹲在他面前,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我开口:“他们得多重要啊,你命都不要了也得护着他们。啧,我倒要看看你嘴能多硬,我就在门外面,你想说了叫我。”



我给下属使了个眼色,站在门口点了根烟,烟雾遮住我的脸,我才能有一丝的放松。听见门里面烙铁粘上皮肉的嗞啦一声,他的闷哼,还有电击器的滴滴声,都混杂在一起,太阳穴的神经一跳一跳,涨得头疼。我不清楚上峰到底知道了什么给我说那些话,或者是试探,又或者什么也没有,可是我不能冒险,我还有任务。

一声忍不住的低声嘶吼从门里传来。



但是里面是我的同志,是我的战友,还是我的爱人。



一根烟燃尽,我推门进去,房间里烧焦的味道和血腥气混杂着我身上的尼古丁,像是地狱的味道。他在橙黄的灯光下倒吸着冷气,血液顺着椅子腿流到地上,聚成一小摊。他浑身上下没什么好地方,我明知道他不会说,可还是要想尽办法让他开口,我真是恨透了我这个样子。



我靠着审讯桌,拿起下属的记录,真是尽职尽责,一字不落。

“你死了他们会记得你吗,这么守口如瓶。你不说电台里的我们早晚也能破译出来,倒不如你说了还能捡条命。”我把报告挡在眼前不愿看他这个样子。



他冷笑,接着吐了我下属一脸血沫子。下属气急抡起拳头就朝着他的脸打去,被我拦住,我让下属去洗把脸,审讯室里就剩下我和他。



我知道这里有监控,于是走到监控底下,拿身子挡住他,手按在他的肩上,手指敲出“同志”的摩斯电码,嘴里还不停着,“你才二十几岁吧,找对象了吗?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啊,何必耗在这里一块白布抬出去呢?你只要说你的上线我立马就放你走。”

我能感受到他的肩膀明显放松了,好像疑惑终于得解,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费力地扭过头看我,又看了眼他上衣胸口前的扣子,皱了皱眉,说:“我这二十多年够了,别费力气了。”



我的手从他的肩上移开拽住他的胸口,弄得他疼得直吸冷气,我手心轻轻拽掉那颗扣子,问他,“疼吗?”



真疼啊,以前那么意气风发的他如今在我的手成了伤痕累累,脸上无半点血色,心一揪一揪地疼。我看他疲惫地抬起头牵扯到伤口,皱了皱眉,咽了口血沫轻声地说,“疼啊,那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松开抓着他的手将手心的扣字放进口袋,理了理衣服,下属洗完脸回来了。



我抱怨,“这个人怎么这么费劲,能用的都用了吧。”

“主任,还有那个。”我顺着下属的手看见了角落里的注射器。

我心里咯噔一下,回头看他,他分明也看见了,他估计也看见了我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突然开始大喊,“你们这一个个杂种!就你们这点小东西还能杀了我不成,呸!”他吐出血沫,粗声喘着气,双眼瞪得血红直勾勾的盯着我。

“用。”只一个字仿佛要我把撕裂开。



我看着透明的液体注入他的体内,他开始抽搐,刚刚凝住的伤口被他挣得重新裂开,鲜我的严重无法聚焦,全是模糊的大块红色,我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我仿佛置于巨大的红色漩涡,要把我吞噬。



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听他讲那些宏图远志,听他讲他的信仰,听他讲北京秋天的糖炒栗子。现在我只能看着他痛苦,迷幻,晕眩,而我是始作俑者。我甚至都能感受我我身体里有一声撕裂的巨响,是年少有为惹人羡慕的高官和那个永远意气风发的少年,若这两者不同时存在我身体里,大概现在会好过一点。



他渐渐平静下来,下属示意我可以问话了。我靠近他,我贪婪地想要再近一些,“黄子弘凡,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


“不……不知道。”他气若游丝。我的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我看着他的眉眼沾上鲜血耷拉着,好想替他擦干净。他应该永远有着好闻的皂角味,他不该被血迹玷污。


“告诉我,你的电台都发了什么出去?”我手搭上他的脸,想替他擦干血迹,但刚擦掉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我……爱……爱你。”他示意我凑近用着气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我一怔,他在说什么胡话,我一时间难以置信,使药物的原因吗?我怎会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不能知道,可生逢乱世,我不能护他平安,好歹也得让他清白。这个字太重了,我跟他都受不起。



“什么?没有?你耍我?”我佯装气愤,抓住他的衣领,他眼中晶莹剔透的,酝酿着一场轩然大波,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便晕了过去,闭上眼那一刻,泪滴在我手上,接着就与血液混为一体,无处找寻。



“给我找盆冷水来,继续!”我对门外的卫兵喊道,我心疼地发抖,攥紧拳头还能感受到手中他血液的余温。



折腾到了深夜,他醒了又被疼晕,晕了又被冷水浇醒,我已是筋疲力尽,更何况他。到最后他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被抬了出去。上峰告诉我抓的这几个一个嘴都没撬开,明早处决。




那天清晨,太阳照常快要升起,我看着我的战友,我看着他被拽到刑场,枪响过后,我跟他一起死在了那天清晨。




他们怕他的年轻有颠覆一切的能力,他们怕他仅是纸笔一挥便能唤醒愚人万千,他们怕他举起火把再无人可被镇压。



后来我将那枚扣子交给我的上级,说是在背面他刻了几个名字,是潜伏在我们队伍里的特务,避免了更多人的牺牲。



上级说组织已经给他收了尸,说他是个英雄,是个烈士。我什么都听不清,闭上眼都是他伤痕累累的面孔和费尽力气吐出的告白。



可是我,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偷偷去看过他,给他献上一只向日葵。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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